卖出人生第一幅画时,侯子超 22 岁,还只是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(以下简称圣马丁)的一名大二学生。2000 英镑是一笔不菲收入,他暗自思忖:这样是不是已经算一条腿迈入艺术圈了?成为艺术家是侯子超自幼的梦想,至于怎样才算一名艺术家,他并无概念。「年轻时候就觉得酷,想要和别人不一样。」2008 年申请圣马丁时,他想的也是「大家都考国内,那我不如试试国外?」在圣马丁的 3 年,于他而言是一个打碎又重组的过程。不同于国内美术院校对绘画性的偏重,圣马丁的纯艺(Fine Art)专业不分方向,绘画、摄影、跳舞、雕塑,所有学生都在一起上课,「一个班几十人可能就两个学画画的,来上课的老师还是教摄影的。」侯子超心生挫败感,觉得自己多年的绘画训练无用武之地,他不停追问自己:我有什么特别的?Alexander McQueen 衬衫、毛衣、短裤及鞋子
最显性的便是他的亚裔身份,侯子超卖出去的第一幅画便得益于此,画的是住处附近一条河的岸景,用了国画里水墨的构图与笔触。如今回望,难免有取巧之嫌,侯子超不避讳,将其视为 5 年留学生涯里最重要的创作之一 —— 那既是他找回专业自信的转折点,也是他探索风景画的开始。记忆里的伦敦总是下雨,阴冷、湿闷,天空又蓝又绿,如同一只巨大的鱼缸。他常骑一辆摩托车,从家到学校,从学校到谷歌地图上各种有着奇怪名字的地方去写生。
2022 年 4 月,侯子超的个展「厄尔塔」在北京 SPURS Gallery 开幕,双层白色空间展出的 14 件最新画作,仍延续了「风景」这一主线。但相比留学时期的画作,已经完全看不出是同一个人的作品了。它们不再是对真实自然的描绘,而是对自然的切片与重组,一如那些画的名字 ——《弹球礼貌知好家哪里》《变不大换降喜不想家》《对半镜当急便表现》—— 是诸多名词、形容词和动词的任意组合,最后形成一句会带来阅读障碍的话。这种障碍建立了一种难以破译的美感,侯子超说,一旦你跨越了这个障碍,你就跟它建立了某种联系。在侯子超看来,这或许就是英国文化在身上烙下的印迹。不直给,讲话习惯绕个圈说,幽默要反应一下才能意会。他感触最深的是在西装店里选西服,有的样式看着普普通通的,翻开袖口一看,有一圈精美的刺绣。
艺术家侯子超
Ferragamo 背心、衬衫及裤子
又或者 Burberry Trench 风衣 —— 到英国第一年,他便买了一件。风衣口袋里,可以装相机、素描本。外出写生时,风从耳边呼啸而过,掀起一角经典的格纹内衬从 20 世纪 20 年代一直延续至今,其质感、考究极具有辨识度。伦敦西区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也让他着迷,那些几百年的老房子,外面看上去一成不变,但内部早已更新迭代多次。「有一种向内生长的力量。」侯子超这样总结。Alexander McQueen 衬衫、毛衣、短裤及鞋子那种力量也时时提醒着他,「要把一个东西做得厚重,别流于表面。」他说起大学期间与老师 Neal Tait —— 同时也是一名成熟艺术家的几次谈话。经老师证实他「一条腿迈入艺术圈了」是种自我感觉良好的错觉,他问侯子超,这(卖画)就是你想要的吗?侯子超想了想,摇摇头,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。真正重要的是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,他说,「不要一阵风吹过就走了。」
陈殷珏清楚地记得刚到伦敦时,整整花了 3 个月,家里的宽带才装好。怎么能这么慢?陈殷珏和朋友抱怨装网的师傅,「他每天可能就上午一单,下午一单,到点喝下午茶,晚上下班后还要跑到啤酒馆里再喝上一杯。」要是换国内的师傅,一小时恨不得跑两家,陈殷珏想。她是一名面料设计师,也是侯子超在圣马丁的校友。千禧年初,还是一名小学生的陈殷珏从英国另类摇滚乐团 Pulp 的单曲《普通人》(Common People)中知道了这所学校的名字。2013 年在侯子超从切尔西艺术与设计学院研究生毕业,思考去留之际,陈殷珏开始了在圣马丁的第二段本科生活。
此前,她在新加坡念服装设计。但在一个四季不分明的国度,时装的要义无从谈起。当时班上很多同学都来自东南亚的大富之家,「他们做衣服都是做大晚礼服。」另一方面,陈殷珏也意识到,时装的节奏对她来说太快了。她想到了最基础的面料 —— 一个可以放慢节奏并拥有更多可能性的专业 —— 它不见得是柔软的,也不一定是应用在人身上,它可以是硬质的,甚至还可以在空间里作为装置来呈现。梭织、针织、印花,是圣马丁面料设计系的三个方向,陈殷珏选择了起初最不想学的梭织。这项工作极其需要耐心 —— 几百根经线,要先一根一根地穿到梭织机上,劳神而费力。陈殷珏自认为是个极其缺乏耐心的人,但她后知后觉地发现,梭织最接近她学习面料设计的初衷,「都是从微观上去构建」。选什么纱线、染什么颜色、用什么结构,是从无到有的创造,过程中依凭的,仅有一双有经验的手、一台梭织机以及无尽的耐心。「我觉得如果没有在英国学梭织的话,换成任何一个地方的节奏,我都不见得还会在做现在的事情。」陈殷珏感慨。初中时,她听过英国乐队 Black Box Recorder 的《England Made Me》,没有什么特殊感受,只记下了那句重复无数遍的「England Made Me」。在伦敦生活的第三年,有天她走在街头,熟悉的旋律突然响起,陈殷珏一下被击中,她说,「英国确实塑造了我。」没有网络的地铁和按时喝下午茶的人,使她经历了一个被动慢下来的过程,也后知后觉地发现 —— 当人慢下来之后,生活会如同手中的织物一样,生长出自己的肌理。2019 年回国后,陈殷珏创办了漫长织造局(Lengthy Project)工作坊,并与合伙人 Sanchia Tan 一起筹备了更强调织物设计与功能的项目 Tanchen。在英国,面料设计是一个非常传统的行业,艺术创作有深厚的土壤,也有重大的表达空间。国内却是另一番景象。找一块面料,「我可能只需 15 米,但工厂的订单都是 5000 米起。」
改行的人屡见不鲜。当年一起学习梭织的 10 来位同学,如今只有个别还在亲手织布。有那么几次,陈殷珏也想放弃。但每在这样的关头,总有一位「过来人」对陈殷珏说:你再坚持一下,我现在就很后悔当初为什么没坚持。说的人多了,「坚持」便内化成了某种潜意识,让陈殷珏一直做到现在。她也还想继续使用织布机。「这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创作媒介。它不像摄影、绘画是相对直观的呈现,也不像其他艺术形式纯粹地『我就去表现』,织布是一个克制的过程。」在开始织布前,陈殷珏要先把脑海中的想法转换成可操作的方案,再通过织布机的上下运动呈现到面料上。「你会从感性到理性再到感性转换,背后是一个非常缜密的过程。」陈殷珏 Burberry 风衣、连衣裙、项链及戒指2018 年,陈殷珏从皇家艺术设计学院研究生毕业,毕业作品中有两件提花作品被 Burberry 未来材料研究中心收录。尽管大众视野里,面料设计仍是一个极其小众的行业,但品牌和设计师有目共睹,对面料的审视和探索是服装设计的基石。正如创始人 Thomas Burberry 于 1879 年发明的轻便、透气、防风雨的紧密斜纹嘎巴甸(Gabardine)面料,至今仍是 Burberry 的品牌基石。
时装产业里,面料设计毫无疑问属于上游环节,而模特,则是产业的最后一环。因为话语权有限,等待他们的往往是一次又一次被挑选的命运。陈瑜的第一次时装周之行便是一次大溃败。16 岁时,她一个人满怀期待跑到伦敦,从清晨 7 点到深夜 11 点,一天跑了 20 场面试,但没一个成功的。「Oh my God,I hate London.」女孩鼓起双颊,佯装生气。她有一张典型东方人的面孔,眼睛大而有神,笑起来双颊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大众认识陈瑜,是从 2017 年在上海举行的 Victoria's Secret 时装秀开始。当晚,「19 岁温州女孩 / 维密」登上各大社交平台热搜。事实上,温州是陈瑜母亲的家乡,她从小在巴黎出生长大,在母亲经营的买手店里,完成了时尚启蒙。Burberry 风衣、T恤、长裤、鞋子及 Frances 系列包袋英国设计师 Richard Quinn、Matty Bovan、造型师 Katie Grand,补上了陈瑜关于英伦时尚的一块拼图。她发现,他们身上有一种共通的「eccentric」(古怪的)特质,在那些大廓形、繁复印花、蒙面紧身衣之下,是一种革命性的反叛与天马行空,完全没有包袱。「我羡慕这些 eccentric 的人。」陈瑜说。如同多数移民二代,她从小就面临着身份认同的焦虑。在西方,大家觉得她是中国人;回到中国,即使中文已足够流利,在某些微妙语境下,她依然还是个局外人。行业的不确定性也考验着她。去年 9 月,在巴黎,陈瑜又遭遇了一次失败的面试,选角导演连基本的问好都没有。她哭得比伦敦那次还伤心。「我不是怪那个人,他可能刚好那时候很累,我是怪我自己,我已经从 16 岁做到 24 岁了,为什么还那么在意别人的认可?」
舆论也如同洪水猛兽。去年 10 月,某营销号发微博称如今的陈瑜「查无此人」,并把原因归结于「她不努力」。往常,对于此类言论她都会选择忽略,但那天有点忍不住,经纪人劝了一阵,没劝下来。「我就觉得他(那样说)对其他模特也不公平。」入行 10 年,她见过很多年轻漂亮、台步优秀同时深爱这个行业的女孩,跑很多面试也走不了一场好的秀。那是她们不努力吗?陈瑜反问。「在模特这个行业里,说人『不努力』是非常不公平的一种评价。」
陈瑜今年 24 岁,入行 10 年。如果说身材、肤色、台步,尚在模特的可控范围内,年龄的增长则是无法抵挡的。在一个从业者普遍年龄在 16 岁至 22 周岁的行业,年龄带来的焦虑是确凿的。行业里,她最欣赏的模特是 80 后的刘雯,至今仍活跃在T台上。问她,看到那些 80 后模特会部分缓解年龄带来的职业焦虑吗?陈瑜诚实回答,不会。「这样的人可能就 5 个,我当然希望自己能成为其中之一,但如果做不到成为那 5 个,我也得去找自己能做、适合做的事情。」好在,她对这个行业的爱并未因此磨损。2015 年,第一次伦敦时装周大溃败后的隔年,陈瑜回到这里,并如愿登上 T 台。其中一场 Preen by Thornton Bregazzi 的秀尤其难忘 —— 在母亲的买手店里,她曾见过这个发源于诺丁山的小众英伦品牌。时尚这条路上,家人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。这是一个尤其注重传承的家庭。奶奶的一件深蓝色 Burberry 风衣给了妈妈,前些日子,陈瑜翻衣柜看到了,拿过来穿接着穿,二三十年前的旧物,颜色与质地考究,她搭配了一条喇叭裤、一双切尔西短靴,「非常 effortless chic(不经意的时髦)」。笑容再次回到了女孩脸上。
和模特一样,年龄也是舞者面临的最普遍的职业困境。但困境并不直接指向危机。38 岁的舞蹈家王亚彬说,对于准备好的人,就不存在所谓的职业危机。王亚彬和英国的交集始于莎士比亚。大学时,她看过很多莎翁的剧作。2009 年,她第一次去英国,参加爱丁堡艺术节,演出的就是莎士比亚的《仲夏夜之梦》。过去几年,在与皇家莎士比亚剧院等机构交流的过程中,她发现英国作为戏剧大国,其强大根基与系统性的记录不无关系。单以莎士比亚的剧目而言,古典、现代、当代、实验,每个版本都有特别翔实的存档,下次复排时一目了然。王亚彬说,「有完整的系统性脉络就不会断,创作者输出的时候,也会有逻辑。」
为了实现逻辑的输出以及艺术理念,她在 2009 年 9 月开始制作「亚彬和她的朋友们」系列作品,截至目前,这个系列已经进行到了 13 季。每一季排练都有笔记、照片、录像等非常翔实的记录。「这样你就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,未来可能会往哪里去。这也是我们《生长》讨论的主题。」《生长》是「亚彬和她的朋友们」系列第 5 季的作品,也为她迎来了职业生涯的一次重大突破。2014 年,英国国家芭蕾舞团艺术总监 Tamara Rojo 看到她的演出后,邀请她来伦敦为该团发起的「全球女性编舞计划」《She Said》进行编舞。在此之前,她更多以一位东方古典舞舞者为业界熟知。Issey Miyake 背带裤,Loewe 鞋子王亚彬从希腊古典悲剧《美狄亚》中获得灵感,创排了现代芭蕾《M-Dao》。正式排练前,她买了 3 本英文版的《美狄亚》剧本,分给 3 位主演。对于舞蹈精神性的思考,一直贯穿在王亚彬的创作中。在她看来,舞蹈绝不只是一连串漂亮流畅的动作,它和电影、小说一样,也具有高度的精神性和文学性,能对人的处境做出回应。《M-Dao》首演当天,能容纳 2000 来人的萨德勒之井剧院座无虚席。王亚彬发现,相比上台演出,坐在台下更让人紧张。演出在出奇的安静中结束。王亚彬记得,大概有 10 秒的时间,整个剧场没有任何声音。10 秒之后,依稀有掌声响起,紧接着现场开始沸腾,人群中陆续有人起立。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。
没有边界、不断外扩、高度包容,如同伦敦这座城市给人的印象一样,英国剧场也给王亚彬带来同样的感受。「它既有古典的,又有当代的,承接了旧的,又无限拥抱新的。」它就像泰晤士河上的亨利桥一样,人站在上面,可以随时望向河的上游与下游,故事永是生动,永是展开。王亚彬认为,这种多元、杂糅也是英国性的一种。不久前,她在社交平台上看到 Burberry 发布的最新广告大片,对于品牌重新引入那个诞生于 1901 年的马术骑士徽标很是感慨。「这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品牌,但其实也一直在和当下融合。」回国时,她带回过一件风衣。北京春天短,穿着机会不多,每次去南方演出时,她都会带上。在她看来,那些经典永恒的单品是可以长久相伴的好物,正如莎翁的戏剧,可以一代一代永不落幕地演下去。Acne Studios 连衣裙,Miu Miu 凉鞋王亚彬最近正忙着排新戏。那是根据四大名著之一《西游记》改编的一出舞剧,2019 年便已开始筹划,如今终于初见轮廓。「还是一贯的极简风格,但整体会是一个环形的剧构。」如果想要创新,不妨从古老的东西入手,思考如何赋予它当代性。现在,对他们来说,英国已成为过去,但那些日子如同琥珀一般,凝固住了某种氛围、情境与思绪,碰到某首歌,某个下雨天,某个穿风衣的人,那种氛围就在头脑中自动弥漫 —— 英国用不在场的方式,在场。